千里求学记

文章来源:本站原创 发布时间:2011年08月26日 点击数:

千里求学记

 原主任  邱云山

 

【作者简介:邱云山,男,江西信丰人。曾任县公产清查工作队队员、土改工作队队长、小河小学校长,长期担任信丰中学总务主任。】

 

 

每当我看到今天的中学生穿着整齐的校服骑着自行车上学的情景,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我在六十多年前求学的悲惨遭遇。

我出生在一个贫寒的农民家庭,父亲只读过三年半私塾,母亲是个文盲。家父虽然文化不高,但凭着他的聪明好学,又有丰富的临床经验,居然成了当地一位有名的中医医生,一家人的生活也开始有了改善。父亲深感文化低是很难精通中医的,于是决定送我上学,将来能子承父业。

记得我八岁才入私塾读书,课堂设在一家私人厕所的楼上,课桌凳一律自带。第一次报名,先拜孔子,后拜先生。开始读《三字经》、《百家姓》,不久就读到《千家诗》、《增广贤文》。先生用红笔点读一句,我们跟着念一句,数遍之后各人自读,人声鼎沸,声浪动空。至于什么意思,谁也不懂,又不敢问先生,只觉得好玩而已。

第二年,家父觉得这里条件太差,就把我送到离家更远的车弯(村庄名)读书。但是,那里的条件也好不到哪里去。课堂设在一间禾寮里,从于都请来一位姓谢的老先生讲课;学生二十多人,但各人的课本大都不同,程度各异。有的读“四书”“五经”,有的读《幼学》《孝经》,还有的读《古文观止》甚或唐诗宋词之类的;全按各人的需要来选择读本,而先生则分别讲授不同的内容,我除了读文化课本外,还要读药书《珍珠囊》《药性赋》等。一天下来,先生声音嘶哑,面容憔悴。我很同情先生,自然就更听话,叫我读书便读书,叫我写字便写字。一年下来,也学到了不少知识,能认到两三千字。由于成绩突出,家父便把我送到50华里外的县城第一中心小学(即今县一小)上学,越级读四年级,读了两年,1939年夏我就小学毕业了。

那时正值日寇侵华的战乱时期,国民党政府异常腐败,根本不重视教育,加上社会动荡,民不聊生,读书人很少。全县正规的新式小学每区只有一所,全县屈指可数,要想读初中就得远走别县。在以后求学的日子里,我读的书越来越深,离家越来越远,开始了一个千里求学的艰难的历程。人的历史是由一个又一个的明天连缀起来的,人人都相信明天会更好,我就是在对明天的希冀中,走上千里求学的道路。然而,在无数个充满幻想的日子里,等来的却是无数个令人伤心落泪的明天。

1940年我决定报考省赣中,可当时这个学校已迁往赣县王母渡,我只有独自一人走路去王母渡考试。考生有一千多人,却只招两个初中班。也许未能发挥原有水平,结果我落榜了,这给我不小的打击。我心情沮丧,连夜赶回了家。家父要我去信丰中正学校(当时还没初中)补习,然后再考。这所学校设在朱家祠堂,设备非常简陋。只见在苍黄的天底下一栋破旧的房屋,我不禁悲凉起来,这是我读书的地方么?但父命难违,我坚持在那里补习了半年,便邀了几个同学报考省立大余中学,很快就被录取了。从我的家乡正平到大余县城,交通闭塞,没有汽车通行,走小路也有140华里,又要经过油山铜锣弯,翻越险峻的竹篙顶,穿行幽深的杨柳坑,而且时有野猪虎狼出没,令人提心吊胆,想而生畏。但有什么办法呢?我要读书呀,不去大余,就要失学!

我在大余读了三年初中,真是苦不堪言。学习的紧张,生活的艰辛倒在其次,主要是遥远艰难的路途使我吃尽了苦头。每次放假回家,或中途拿钱,往返280华里,其间遇到过多少次狂风暴雨,经受了几回刺骨寒风,穿破了几双草鞋,现在都记不清了。只记得每次往返,都要天不亮起床,直走到晚上七八点钟。或凄风苦雨,或烈日曝晒;羊肠小道,苔深路滑。有好几次我都哭了。我第一次读懂了温庭筠“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”的诗句。

毕业即失学,天海茫茫,哪里是我读书的地方呢?为了保险,我同时报考了大余中学高中和省赣中高中,结果都被录取了。最后我选择省赣中,不仅因为她是当时赣南的最高学府,主要是我以为那里的学习条件更好。殊不知,在这样贫穷落后的国家里,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年代中,哪里也没有我安心读书的地方。

为防日寇飞机轰炸,省赣中迁到赣县梅林镇。我约几个同学走路到了学校。到那一看,比省立大余中学差远了,几间民房做了临时教室,生活又极不安定。天上不时掠过日寇飞机,远处传来炸弹的爆炸声,我担心炸弹随时都可能落到教室里来。真正是偌大的一个中国,竟然放不下一张安静的课桌。看到不少同学陆续地离开,在夜深入静之际,我躺在床上流泪,或望着漆黑的天空黯然伤神。在这种慌恐不安中,我坚持读完了一个学期。日寇不久就侵扰了赣南,等我暑假过后再回到梅林镇,学校早已人去楼空。我不敢久留,抄小路偷偷回到家里,蒙住头大哭了一场。无可奈何,我只好跟着母亲下田劳动,企图用繁重的体力劳动来排除内心的忧愤,用汗水消融心中的悲痛。就在我绝望之时,突然传来了特大喜讯——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了。记得当时我正在田里拔鱼草,一听到这个消息,我高兴得来不及洗脚,一口气跑到屋后的山上,向着远方,向着天空高呼:“我们胜利了!我有书读了!”

我胡乱地吃过中饭,便立即启程到大阿约同学刘蔚章去省赣中。第二天,我俩捆好简单的行李,就兴致勃勃地出发了。走到赣州一打听,学校还在宁都未迁回,我俩又马不停蹄地向宁都进发。走了两天才到达宁都,就看见街上刚贴了告示:“学校将立即迁回赣州原址……”我俩都惊呆了,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只觉得两腿发软,喉咙冒烟。我们又饥又渴,在饭铺里吃饱了饭,喝足了水,又准备打道回赣州,可是看见用黄麻编织的草鞋快要穿破了,就翻转草鞋,沾上了厚厚的泥浆再穿上。走到赣州已是万家灯火。我们脱下草鞋,扔进赣江,两足全是血泡,用冷水洗净双脚,穿上布鞋,进了一家旅舍,倒头便睡。一觉醒来,已是红日临窗。

在赣州住了几天,大部分同学陆续返校,不久学校开了学。在省赣中读书几年,也吃尽了苦头。学校住宿不下,我和刘蔚章在校外租了一间小房,天不亮就要起床。到了严冬,手脚全冻得红肿溃烂,疼痛难受。但我始终忍受着,一点也不懈怠,我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。我懂得了“磨难是金”的道理,它增添了我求学成材的勇气,我如饥似渴地学习,终于在1947年底高中毕业了。

当时国家只有像南昌、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才有大学,因1948年春季不招生,我约好大阿的邱承先暑假去上海报考。上海千里迢迢,人生地不熟,要读大学谈何容易。经过多方打听,得知有一个老乡叫邱树德的在上海铁路局当工程师。去信联系后,邱工程师答应解决报考时的住宿问题。这时恰好正平潭口张忠同学家有两车烟叶要运往上海销售,我俩可以充当押运员免费坐车。这真是天遂人愿,谁知“福兮祸所伏”,换来的却是心灵的创伤。

我们坐的是“木炭老爷车”。公路坑坑洼洼,坡陡路弯,一路颠簸摇晃,直摇得人天旋地转。每到坡陡地方,老爷车上不去,我们的任务是下车拿着三角木墩塞住后轮胎,每塞一次,汽车才上几尺,这样一路塞去,直到车上了坡顶。此时正是火热暑天,骄阳似火,累得我大汗淋漓,直喘粗气。有时炭火将熄,司机又叫我们鼓风加炭,忍气吞声,一点不敢怠慢。这样走走停停,一天难走200华里,何时才能到达2000多里外的上海?我俩后悔不迭。吃苦受累倒还罢了,更让人难受的是过关检查。每过一座县城都要检查过税,看到一根横木挡住去路,货主就要跑下车笑嘻嘻地送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银元,税关检查人员收下之后,再到税局开票;开票时又要打点礼物,再验票放行。信丰、南康、赣州、于都、宁都……一关比一关风险,一次比一次难堪。人生地不熟,求情无门。稍有不慎,关检人员就勒令把车上烟叶一捆一捆搬下车开包检查;你要辩理,就将车货一同扣留,又得送上重金,点头哈腰,请求原谅。贪官们这时笑眯眯地咧着嘴慢悠悠地吐着烟圈:“好说好说,包在兄弟身上。”让你哑巴吃黄连,有苦难言。记得过宁都城时,税检员推三阻四,百般刁难,滞留了三四天,只好请客送礼,哀求过关。我们一路上担惊受怕,最怕的是耽误考期,急得火烧火燎,又无计可施。日受炎热炙烤,头昏眼花;夜被蚊虫叮咬,彻夜难眠:尝遍咸酸苦辣。煎熬了七八天,仿佛度过了七八年。好不容易熬到鹰潭,我们才换乘火车,直抵上海。

上海的大专院校很多,但离我们的住处很远,各校招考日期又不相同。我报告了大夏大学(即今华东师大);为了保险,又报考了同济、复旦、交大,连考数天早已精疲力倦。记得参加复旦考试的第二天,我就病倒了,险此送了了性命。我患的是急性肠炎,腹痛呕吐。我忍着巨大的痛苦来到医院,挂了号,就躺在走廊的长凳上,举目无亲,无人过问。直到下午打电话给邱工程师,由他出面找到医院一位江西老乡担保,才住进医院。出院后,我得知已被大夏大学录取,赶紧打电报要家里汇款。由于办理入学手续迟了,学校住宿已满,我只好住进了一间收留难民的房里。这里无电无水,白天在校吃饭,晚上点蜡烛照明,每天用几个大茶盅在食堂装好冷水带回住处,作为第二天洗脸之用。我们每周逢一、三、五选听课程,二、四、六自修。老师平时根本不管学生,听不听课任由各人自由,但考试极严,一科不及格就要留级,因此大家都很自觉学习。全校五六千人,伙食极差,吃的是变质的米饭,学校当局还假惺惺地安慰:“现在是动乱时期,大家就忍着一点吧,有饭吃就不错了。”同学们非常气愤,因此校内常闹学潮,民主墙上贴满了标语:“打倒贪官污吏!”在这种环境读书,谁还能安心呢?这难道就是我费了千辛万苦梦寐以求的大学吗?

不久,人民解放军很快结束了三大战役,挥师南下,直逼南京、上海。这时国民党政权风雨飘摇,上海反动当局发出紧急疏散令,勒令非上海市民一律离开上海,各校被迫停课放假。反动军阀、官僚、富豪劣绅一个个如丧家之犬,带着太太小姐仓皇出逃。有一天,我在街上徘徊,只见一辆辆大车小车急驰而去,扬起一股股漫天的沙尘。在这座高楼林立的大都市里,已没有我的立足之地。我好恨!恨这个时代,恨这个社会。透过迷蒙的烟尘,我凝望着南方,山长水阔,家在何方?一股悲酸涌上心头,这真是“夕阳西下,断肠人在天涯”了。我本想留下来迎接解放军进城;但在凶狠的军警驱赶下,我被迫离开上海。我的大学梦就这样结束了。

解放后,在党和政府无微不至的关怀下,我很快参加了革命工作,先是在宣传队,后当上了人民教师,1956年调任信丰中学总务主任,直至1988年当我62岁时才光荣退休。现在我与老伴在家欢度幸福的晚年。

如今党和政府极端重视教育,制定了“科教兴国”的战略决策,全国大、中、小学犹如雨后春笋般发展,一栋栋漂亮壮观的教学大楼拔地而起,各种现代化教学设施日臻完善。学校环境优美,正是读书成材的好地方。想过去看今天,我有万语千言,心里常常抑制不住想大喊:“努力吧,年青人!你们赶上了一个多么幸福的好时代!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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