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
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
49届校友 蓝光中
作者简介蓝光中，男，江西信丰人。大学学历。曾在广雅中学、华南师院附属中学任教。编著和出版了10多种辅导中学生学习学语文的读物。1982年，领衔编著的《高考专题作文训练》在全国首次提出了“材料作文”一词。1986年，编著的《语文标准化题型研究》一书，是全国最早出现的同类读物。退休后，陆续编著和出版了《历代诗歌选读》《四书新裁》《国学基础》《民俗节日诗歌赏析集》等。2009年结集出版了《蓝光中弘扬国学丛书》，计六种共八本，近4000万字。
江南的春天，本是个群莺乱飞、杂花生树的美好日子，可是1948年的春天却是个多事的、不平凡的春天。全国各地掀起了风起云涌的学潮。就连信丰这个小山城的中学里，也卷起了一场罢课运动。
在高三（上）班课室里，正在开一个紧张的会议，时间已是下午六点钟了，校长杨毓棻正在作总结性的发言，要求同学们顾全大局，不要卷进全国性的学潮里去。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说：“你们千万要小心，不要被坏人利用！……”
这时，我再也不能忍受了，便用双脚来回摩擦地板，于是整个课室便响起了一片“嚓嚓嚓……”的声音，33个同学随即拿起书包，飞也似地离开课室，并迅即离开学校，回家或投宿在城里的同学家里。我们便这样斗胆地把面面相觑的县参议会的副议长、县教育科长、学校的校长、主任等扔在课室里。
高三（上）班同学的这一举动，宣布33个同学一条心，集体罢课，时间却又是那么巧合，正是
他们为什么如此壮胆地罢课呢？
事情的起因很简单：这个班是信丰中学的第一届高中毕业班，班里共有33名学生，是清一色的男生班。刚过了新年，大家升上了高三，便满怀豪情回到学校，开始紧张的学习，准备考大学。没有想到新任化学教师刘平很不称职，不仅教学态度很差，吊儿郎当，没有一点儿教师风范；更恼人的是常常不备好课，经常讲错课，这样下去，怎能把化学学好呢？于是班务会便召开了第一次全班紧急会议，决定选出三个代表，与校方交涉调换化学老师一事。
我是刚从高二时担任学生会主席的位子上退下来的，自然被选为三个代表之一，另一位是姓谢的班长，还有一位是姓俞的学生代表。
我知道这个“三人小组”可不是闹着玩的，那是要出头露面的。搞得不好，可能会惹上一身臊，无法洁身自好。我是在失学两年半之后，好不容易才插班进入这所学校读高一（下）的。
总之一句话，我在校一年半来，学习努力，不断上进。现在却要卷进一个要求更换化学教师的是非旋涡里，我真有点七上八下，生怕弄不好会出事那就糟啦，因而我便再三推却。可同学们都希望我出马，说，否则的话就只好维持现状。
眼看是无法推卸了，我便横下一条心，为了集体的利益，只好豁出去了。当三个代表聚会时，他们两个硬是让我充当首席代表。我知道这个首席代表更不好当，枪打出头鸟嘛，出头露面总是没有好过的。也许是保护自己的私心杂念作怪吧，我跟另外两人说：主意我们出，但还是让班委会出面比较好，我们在幕后起作用。他们都同意我这个意见。
一开始，我们都把这个问题看得过于简单，认为我们的要求是正当的，学校没有理由拒绝。我们三人小组经过研究，决定先跟导师
得到班导师的支持，班委会便去见校长。可一到校长室，便碰了一个钉子，工作人员说：校长正忙着，你们在接待室等着吧。
约莫等了半个钟头，班委会的人去见校长，校长竟然大摆架子，不让班委会的人入座。班委会的人只好站着向校长陈述更换化学老师的缘由。还没有等人把话说完，校长就板起脸孔很不耐烦地训斥说：“老师可以那么轻易地说换就换么？”
班委会的人列举这个老师不称职的许多事实，请求校长注意我们是这个学校的首届高中毕业班，说要使学生有比较高的学习质量，就必须有较好的老师。但校长丝毫也不接纳班委会同学的意见。
班委会气愤地跟我们谈了晋见校长的情况，我们三人小组根据班委会跟校长接触的情况，马上决定，既然校长不考虑我们的意见，便决定：一、不上化学课。二、书面要求校长一周内答应我们换化学老师的要求，要不我们就罢课。三、分别向任课教师申述行将罢课的理由，争取
杨校长知道我们的动向后，便搬出县参议会和教育科的领导来压服我们。因为县参议会的副议长
校长室通知我们：
为了应对这次会议，我们三人小组经过慎重研究，认为这个会只有一种可能：学校不会采纳我们更换老师的要求，而是要同学们委曲求会，维持现状。于是我们毅然决定：立即罢课。
这个马拉松的会，从下午三点钟开始，这个讲了那个又接着。我们都忍着忍着……时间已过了六点了。校长又来训诫时，我便再也不能忍受了，跟三个小组里的那两个人使了眼色，便用嚓嚓声宣布全面罢课。
我们这一着是杨校长没有预料到的，他总以为我们平时很听话，不会闹出什么大事来，万万没有想到我们竟用罢课这一手。于是他不得不绞尽脑汁，想方设法，赶快平息这一事端。
我自知带头掀起罢课风潮这一关决不好过，为了保护自己，我马上去找当时担任县政府主任秘书的
我们蓝姓人很少，是小姓，种族观念一般都比较强。他知道蓝姓在信丰能读书的人很少。县里蓝姓的长辈带我去见他时，他知道我在县中读高中，学习成绩很好，便很欣赏我，叫我有空时到他官邸去玩。这样，我便跟他一家人都很熟了，他的太太姓徐，是县幼儿院的院长，也很热情好客。
我见到他，便把我带头罢课的事老老实实地跟他说。他便压低声音问我：“你们罢课有没有后台？”
我当然懂得他说的“后台”的含义，便对他说：“绝对没有什么后台，只是不满意这个化学老师而自发地罢课。”
他听了便点点头说：“这就好办。”接着，他又语重心长地叮嘱我，叫我要小心，不要被人利用，免得问题复杂化。
我没有回家，寄住在同学家里。主要是方便了解和掌握各方面的情况，以便采取对策。
过了两天，也就是
三月七号，学校里的布告栏里出现了一张通告，大意是：高三（上）班的同学要在十号前向学校报到复课，至于肇事学生的处置另行公布。
明眼人不难从这张布告看出：罢课事件并不那么简单地结束，还有麻烦呢！我这个出头鸟自然难逃这一劫。
我正考虑如何应对时，
晚上我去到他家，他便详细地跟我谈了县里处理县中高三学生罢课的意见。县里认为学生希望更换不称职的老师的要求是正当的，学校没有及时采纳是错误的。学校接纳县里的意见，却提出应惩罚带头的学生，以儆效尤。县里认为惩罚要适当，不宜过严，以免发生意外。学校表示会适可而止。
根据我跟他说的罢课的“三人小组”，他认为你们三个人可能会受点处分。我则认为：罢课是学校迫使我们不得已采取的行动，事实证明错误的是学校；学校错了，反而要处罚我们，很难使我们心服。我便提出：我不接受处分，宁愿离开学校。
他马上摇着手和颜悦色地跟我说：“我就怕你会走这个极端，才找你来谈谈。”
接着，他便反问我：“你离开学校去干什么？”
我便坦率地说：“大不了，跑去南京、上海，参加学生运动！”
他马上打断我的话，“那怎么行呢？人家都是有组织的，你这个游勇散兵有谁要啊？”
我一想，这倒也是，跑去那里也难以找到出路啊！
乘我沉默思索时，他不紧不慢地说：“你好不容易读上了高中，眼下高中就快毕业了。我看，你还是要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，把学习搞好，以便考上大学，这才是你的出路。”
他言简意赅的几句话，正如醍醐灌顶，切中了我的要害，顿时让我马上清醒来，不错，我的出路就是要把学习搞好，考上大学。这是大前提，一切都应该服从这个大前提，我马上明白过来，在这个大前提下，一切都要逆来顺受。我立即表示：接受他的忠告。
他还提醒我，回到学校，可能会遭遇到很冷酷的现实，但都要不急不躁，泰然处之。他还引用了一句当时很时兴的话：冬天即将过去，春天还会很远吗？
我表示一定会按他的要求，安心在学校里学习。
我马上知会“三人小组”中的另外两个人，开了一小会，表示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，马上通知同学依时回校复课。
回校前一天，我从几个渠道获得了两个不利于我的信息：班里出了“犹太”，“犹太”就出在“三人小组”里，学校已全部掌握了我们罢课的详情，获悉我是主谋；学校对我的惩罚是记两个大过，两个小过，取消建师公费生待遇。
这两个信息不亚于晴天霹雳，但我还是能坦然对待。我还从学校工作人员提供的情况中获悉“犹太”就是谢某。他是学校里一个体育教师的弟弟，罢课期间，一直留在学校，住在他哥哥的宿舍里。罢课之后，校长曾几次叫人找他，这样，他就成了“犹太”。
三月十号，也就是我们罢课的一个星期后，全班33个同学全部回到学校复课。学校的布告栏里，果然张贴着处罚我的布告，布告的内容跟我事先获得的信息一模一样。
班里的同学一片哗然，认为处置不公平，不能让我承担不幸的结局。谢某还鼓动同学去见校长，要求撤销这张布告，要不就继续罢课。我非常冷静地劝同学们马上回教室去，准备上课。我非常诚恳地表示：由衷地感谢同学们对我的关怀，但决不能去打扰校长。因为我非常清楚地看到，谢某鼓励同学去见校长，显然是想暗中给我扣上不服从处分的帽子，让学校开除我。我偏偏不上这个当。
安静地上完一天的课，杨校长派人来叫我到校长室去。我去到校长室时，他和颜悦色地叫我坐下，直截了当地问我对学校的处置有什么意见？
我简短而明确地说；“服从学校的处置！”
他高兴地说：“我知道你会顾全大局。”
接着，他又说：“你的建师公费生特遇，虽是暂时取消了，但为了不让你的生活受到影响，安心学习，我让你课余时去图书馆工读，你明天便去图书馆报到。”
我听出了校长话里的“暂时”的含义，便向校长致谢，离开了校长室。
我刚要离开办公楼，便碰上了训育主
我说：“见过了。”
他便叫我到他那里去谈谈。他坦率地跟我谈到学校里处分我的苦衷是俗话说的杀鸡给猴子看，免得学校再闹出事来。一切的处分都是暂时的，希望我能体谅学校的苦衷；他还说起当初你们的要求是正当的，可惜杨校长一下子未能转过弯来，没有接受你们的要求，搞出这个不幸的事件来，实在是太遗憾了。我听出话里的话，这实际上是在代校长向我道歉。这样，我还能说什么呢！
我的心境一下子进入一个豁然开朗的境界，一切的烦恼、苦闷都抛诸九霄云外。
第二天中午，我上完最后一节课，便去图书大楼报到。班里几个要好的同学要陪我去，我都谢绝了。图书大楼其实也说不上是大楼，这只是一座两层带天台的小楼，座落在我们高三课室的左边。它的西面，则是滚滚而来而又匆匆北去的桃江。平日，我们总喜欢上到天台观看江里来来往往的船只，在那里谈天说地，打发课余的时间。
大楼的首层是阅览室和书库，书库前面是一个借书和还书的工作台。同学们可以自由进入书库，挑选喜爱的书籍。图书馆是我经常出入的场所，可是这次来图书馆，心情却跟往日有很大的不同，我是来这里工读的。“工读”顾名思义是来这里工作，赚点钱来维持生活的，显然这跟平日来图书馆自由阅览是大不相同的。
我上到二楼，找到图书馆主任，也就是杨校长的夫人，我向她报到时便开玩笑地说：杨校长派我来图书馆做苦工，找碗饭吃。她随即笑着质问我；“是谁说你是来做苦工的？”
接着她便交代我的工作：浏览每日新到的书报，浏览后把你认为有价值的写点简介，介绍给同学们阅读。这的确不是什么苦工，简直可以说是我最喜欢干的工作。坐在宽敞的图书馆办公室里，随意翻阅还有油墨香的新书报，兴之所至，便伸纸握管，写点读后感或者心得，这是多么惬意的赏心乐事啊！不用说，我一下子便喜欢上这份工读的差事。
看看写写，写写看看，每天几乎都是主任一再催促着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图书馆。
如此这般，不到一个月，我便把罢课事件的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。在教室里我如饥似渴地听课、阅读参考书、完成作业；而课余去到图书馆，便贪婪地翻阅新到的书报，像海绵吸水那样吮吸课外的新知识。
就这样，春天匆匆地过去了，多雨的夏天接踵而来。桃江涨水了，来来往往的船只增多了。一天傍晚，工读完了的我去到天台，看着桃江里穿梭似的船只，眺望岸边郁郁葱葱的树木，脑子里蓦然浮现刘禹锡的两句诗：“沉舟侧畔千帆过，病树前头万木春。”
我庆幸自己在这次“三三”事件中，没有成为“沉舟”和“病树”，而能清醒地成为点缀大地的“千帆”和“万木”。其实，当时是“沉舟”、“病树”还是“千帆”、“万木”实在是一念之差呀。这是多么侥幸呀！
在紧张的学习和工读中，高三上学期很快就结束了。放暑假时，我接到了学校发给我的成绩报告书：上面除了罗列了各科的优异成绩外，还有一行醒目的字：品学兼优，撤销一切处分，恢复享受建师公费生待遇。上面还特地盖上校长室的印章。
看着看着，上面的字迹却越来越模糊，原来我的眼眶里已充满了泪水……半年后，我高中毕业，考取在中山大学，便离开了信丰中学。
2010年12月修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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